1991年:国际倒爷,点子大王,下岗初潮,华东水灾和出租车市场化
文|Dedee
终于进入热闹且混乱的1991年。
隔壁苏联人想努力理出个头绪,结果彻底失败;中国人则在两条路之间反复抉择,最终发现,原来还能坐船或飞机。
这一年,亚运会开完了,北京人自己总结陈词,发现这次空前的体育盛会,的确让北京城在硬件方面有了质的飞跃,但软件上还差那么点意思,比如公共交通方面,尤其是出租车,无论是数量还是服务水平,简直就是品学兼忧的典范。
当时全北京出租车不到13000辆,却被200多家国营企业和集体彻底垄断,个体户只有22个。而且,这些出租车基本上都是丰田皇冠、标致505、日产蓝鸟、甚至日产公爵之类的中高端轿车,司机们基本上都蹲守在高级宾馆附近,专做外宾生意。
你问我著名的黄面的?当时全北京面的就2000多辆,简直不值一提。
而诸如什么扬招即停、按规计价、礼貌用语等基本软硬件,司机们基本没有。他们做起生意来比乘客还大爷,月入百元的普通人,根本打不起也打不着。
若在平时大家忍一忍也就算了,可偏偏出租车司机们的觉悟,在亚运会期间没有与时俱进,让不少国内运动员、志愿者和观众们感受到了首都特有的大缺大德。
于是乎,北京开始对出租车行业下刀子,并许下如是宏愿:“将来,在北京任何人一招手就有五辆车!”
为了尽快达成“招一来五”的盛况,北京彻底放开出租车市场准入门槛:任何人只要找到一家局级单位挂靠,就可以开出租车公司,政府免费送运营牌照。
是的,当时的出租车牌照根本不值钱,全部免费送!这让不少端着铁饭碗的体制内人心痒难耐,不少胆子大的干脆自砸饭碗下海开车,甚至倾家荡产地买上几辆车,办起了私营出租车公司。
同时,一汽、长安等国内车厂也纷纷开始发力。
尤其是9月1日正式开业的一汽大众。3个月后,他们基于第二代德国捷达A2基础,推出了第一款产品捷达A2——如今看来,捷达就是加了车尾行李箱的高尔夫。
大众汽车在中国的第二个奇迹由此诞生。
其经典的德式小轿车外观,无比皮实耐造的特性,很快就被新崛起的北京出租车公司们相中,被大批量运进首都,和国营公司打起了擂台。
由于相比皇冠、标致505、蓝鸟或公爵,他们的个头小了一号,且统一被刷上墨绿色的车漆。于是,捷达出租车在北京有了个俗到家的绰号“绿豆蝇子”……甚至还有捷达出租车,开了60万公里无大修的传奇记录。
同年,以长安为首的四家军工车企开始将铃木奥拓批量上市。其中,售价仅2.38万的江南奥拓震动了整个车市,还导致了一连串车价跳水反应。
按你胃,“终极白菜王”奥拓的出现,对于出租车市场简直就是天大的惊喜——它和捷达凑一块儿,由下而上地迅速将日产公爵、标致505、菲亚特126P等一众大小进口轿车替代了。
自此,北京的出租车市场突然意识到,只要是能载人的小汽车就能成为生产工具。之前提到的大发黄面的也由此翻身,1984到1999年间共生产30万辆车, 90%成为了面的。
甚至除了天津大发,昌河、五菱、吉林、松花江等微面产品纷纷找到新的方向和出口——只要花上3万块,就能日赚三位数,在北京闯出一片天,甚至还有大把年轻人卖房买车做出租车生意。
此后短短3年时间,北京的出租车市场不能说是变化不大,也可谓是地覆翻天。经过大量私人公司和捷达、奥拓的一通搅合——北京的出租车公司达到1485家,个体运营者达到了1157位,出租车数量爆发式地达到6.6万辆,占到全国出租车总数的六分之一。
尤其是那些黄面的,直接占到出租车总数的半壁江山。且不仅仅是北京,更覆盖了大部分秦岭淮河以北的大小城市。
他们用10公里10块钱的价格,让北京乃至整个北方出租车市场空前热闹到出乎人意料,“打的”一词也和大发、捷达、奥拓等经典出租车型一起,自北京起始传遍全国。
而那个“招一来五”的美好初衷,很快就演变成相互抢客抢地盘,绕路拒载拼车等新混乱,新难题。
在北京,混乱且热闹的不仅仅是出租车市场,雅宝路和秀水街等服装市场也不遑多让。来自东欧和苏联的国际倒爷们,成群结队地来了,他们不仅忙着将中国生产的廉价服饰打包买走,还趁机推销起了外国牌子。
同样情况在上海襄阳路和九江路,也时常可见。
这些金发碧眼的国际倒爷简直就是中国人肚子里的蛔虫,带来的第一批国际大牌中,有Puma的T恤,一件160元;Diadora运动衫,一套480元;耐克运动短裤,一条68元;花花公子休闲裤,150元到300元;Le Coq Sportif的背心,一件90元;阿迪达斯运动鞋,一双480元;以及Lacoste西装,2300元……
即使媒体们不遗余力地批评“高消费”,但在经历了30年的“为国奉献”和13年的“为己奋斗”后,中国人在耐克、阿迪达斯等国际大牌的巨大诱惑力,成功地溃不成军。
大家重新开始“穷讲究”,开始对外国的月亮心生向往——宁愿花上一个月的工资买洋货,也不愿意买明显更便宜的中国货。大家都心知肚明,自家工厂开始产能过剩,造出来的东西,100件里有55件是不合格产品,剩下的45件里,能有30件卖出去已经是谢天谢地了。
那年,大家不再疯狂抢购大米白面卫生纸,并对消费有了全新的认识。而由于产能过剩,国内各种仓库,大大小小地已积压下2000万辆自行车,1亿2千万只手表,10亿件衬衫,800万吨钢铁,20万台机械设备和20亿美元的进口设备。
于是,“点子大王”何阳横空出世。
这个有着瘦削肩膀大脑壳儿的年轻人,曾被营销策划专家叶茂中评价说:“暴聪明”,“一分钟可以想出400个点子”。
不少企业就是听了他的点子,化腐朽为神奇,滞销货瞬间大卖成为爆款。他曾让一家杯子厂将杯子印上京广铁路路线图,放火车卖直接卖到脱销;让一家台灯厂把灯做成爱国者导弹的样子,在香港直接卖到手软;让一家火腿加工厂把火腿做成罐头,也是大卖……
每盘活一家企业,何阳就能收到上万元的酬金。不少媒体对他趋之若鹜,纷纷请他来给编辑讲课请他吃饭。
当然,真要论创意脑洞,谁也比不过那个有着高鼻梁,大脸盘子,头发总向后梳的牟其中。他成立的南德公司,大门口特地挂着一排不知是谁,反正肯定不是鲁迅语录的语录:“世界上没有办不到的事,只有想不到的事。”
1991年,全中国企业家都无所适从的混乱日子里,这个中年男人用一场世所罕见的空手套白狼戏码,成为了当年最杰出的“国际倒爷”和“民间英雄”。
他了解到苏联想出手图154飞机,也了解到苏联人比中国人还没有市场经济概念,就生出了“罐头换飞机”的壮举——用国内整整800节车厢的滞销货,换了苏联的四架飞机加一架飞机零部件。
依照合同,苏联的飞机从莫斯科启航,只用了8个小时就飞抵北京。牟其中的中国货则走陆路火车运去苏联,现在走一次都要用上5天半的时间,更不用说30年前,每年去苏联的专列一共也就40趟,以至于800节车厢的货,用了整整5年才全部运到苏联,啊不,后来变成了俄罗斯。
牟其中完美利用时间差——除了第一趟列车700万元暖水瓶的钱,是自己卖冰箱换的,其余流动资金,都是在飞机落地后搞定的。
其中一架飞机租给四川航空公司,一架抵押给了北京工商银行。仅两架飞机的租金和贷款相加,就直接超过6千万元,之后,牟其中只需要慢悠悠地比照着采购单买货物就行了。
这5年里,他靠一趟趟的火车运货,赚了整整1.6亿元人民币。
“我认为危机有时是非常好的事,物极必反,有危机,就一定有机会。如果没有当时全国的产能过剩,我也不会想到以货换飞机这样的点。”2019年,因信用证诈骗入狱18年的牟其中,在接受潘石屹采访时,得意地说道。
牟其中的得意,是建立在无数人的痛苦之上的。而且,他那800节车厢同各类仓库里的积压货相比,简直就是九牛一毛。
1991年,国内进入了市场疲软期,连带着各种工厂,以及厂里的机器和工人都疲软了。不少媒体纷纷发出各类相关报道,比如“国有企业三分之一严重亏损,三分之一亏赢相当,只有不足三分之一的企业盈利”,“中国的工业经济效益持续下降已成事实”,“全国企业实现利润下降67%,亏损总额己高达310亿元”……
市场疲软让工厂停产成为常态,更让1980年代末初现的打工潮返潮了。
比如国家重工业大本营哈尔滨,1991年时起码30%的工厂出现停工,而在沈阳,30%的工人开始无事可做。北京、上海和天津稍微好一些,每百家工厂中有两家停产,还有一些开始了“开关厂”岁月。
下岗潮初现端倪——每天,北京有40个工人下岗,湖南则是110个。对了,那时还不叫“下岗”,多被羞答答地称做“停薪留职”、“厂内待业”、“放长假”或“两不找”。
1991年的初潮远没有几年后的几次汹涌澎湃,但已经让一些学者警觉。
比如北京大学的教授厉以宁。当年3月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,他不无担忧地表示:“当前经济形势中最有害的是什么,我认为通货膨胀是有害的,但失业问题可能害处更大。因为通货膨胀是人人受害,不会形成极端分子。失业是一部分人受害,这会让他绝望,然后铤而走险……”
厉以宁一语成谶。几年后,成千上万的工人下岗,有不少或跳楼自杀或行凶报复——无业人员大幅猛增,间接导致第二次严打。
当然了,以上对于1991年的大部分国人,问题不大。他们的目光大多集中在两个地方——苏联和华东。
前者巨变,让无数政治家、理论家、官员和学者焦躁不安热血沸腾;后者的那场超级水灾,更让全国老百姓无论生理还是心理上都破防了。
破防的不仅仅是老百姓,这场华东水灾让中国自1949年以来,第一次大规模主动开口,呼吁国际社会给与援助。
于是乎,美国、英国、德国、加拿大、澳大利亚、荷兰、丹麦、新西兰等13年前我们视为洪水猛兽的西方国家,纷纷发来各类人道主义的救灾援助。
最积极的还要数香港同胞。
港英政府在跑马地马场举行了“忘我大汇演”大型音乐会,10天里筹到4.7亿港币;香港演艺圈更是不眠不休地,在4天里拍出了一部空前绝后的电影《豪门夜宴》,剧情什么的不重要,因为有超200位香港巨星名流无偿参演。
而在这部电影之前,香港演艺圈从没有这么多明星聚在一起拍一部电影,在这之后,也不会再有了。
不少巨星只有一句台词或一个一晃而过的镜头。换言之,这部戏里出现过的任何一个打牌的、扫地的、吃饭的,都是或曾是一代红星。
比如开头做主持解说的刘德华和毛舜筠,早茶店推餐车小妹吴君如和罗美薇,唱英文版《帝女花》的张曼玉,教“礼仪”的红牌舞男任达华,大排档厨子狄龙,抢鸡头的周星驰和许冠文……还有无数宾客:张国荣、李子雄、叶蕴仪、陈美琪、万梓良、梁家仁、谷峰、陈百祥、黄炳耀、李香琴、袁和平、钱嘉乐、刘家辉、张耀扬、沈殿霞……
1990年代初的香港电影盛世,被浓缩在在《豪门夜宴》中,永远芬芳着。
饶是香港同胞如此拼命帮扶,相比上亿人,160亿人民币的直接经济损失,还是杯水车薪。
5月开始的54天里,18个省、自治区、直辖市总计量下了600毫米的三段式梅雨。说实话,的确无法和1954年的900毫米降雨量相比,但1991年的人口密度,也是30多年前可比的——越来越多的荒地成为了村庄、乡镇甚至城市,上面盖上了各式各样的房子。当然了,各种建筑也把各类湖泊的占地缩小了,河床由此被抬高。
于是,洪水发现隔了30来年,自己突然没地儿去了,就恣意漫出席卷几乎整个华东——整个苏北,皖东皖西,蒙洼地区巢湖她区,洪泽湖地区,太湖地区,杭嘉湖地区,苏南三个市,合肥半个城,南京三个郊县,以及上海三个区。
至今,安徽三河镇的老人依旧记得,洪水只用了20分钟就把这座千年古镇淹没透了。浪头有四五米高!一座座房屋在闷响中坍塌,化作一阵阵腾空的黑色烟柱,就如同40年前的地毯式轰炸。女人叫男人嚎,老人喊孩子哭,还有牲畜的悲鸣……
整整三个月,电视报纸电台全是水灾的种种报道。长江沿线的无数堤坝几乎全民动员,那些不断在堤坝上累筑的沙袋,不停在沼乡泽国里穿梭救援的小艇,及手挽手忘却生死的人墙……到处是已经失去家园的人们,及准备着放弃自己的家园的人们,只为保全长江边的重点大型城市。
大家拼尽全力最要保全的大城市上海,一直以来中国最重要的工业城市,偏偏对不少外国人而言,毫无吸引力。
美国《财富》杂志副总编辑小理查德·科克伦首次来沪,感到 “整个城市只有一家接待外国人的饭店,大约只有一百辆汽车,没有一栋摩天大楼。”另一个刚从东京到上海的美国人表示:“看上去,日本结束二战已经近50年了,可上海好像是昨天才结束战争的。”
扎心啊。
1991年,这座城市没有内环线高架路,没有几千栋高楼大厦,没有上海博物馆,没有杨浦大桥,没有世纪大道,没有陆家嘴,没有浦东三件套……人民广场还没有白色的市政府大楼,南浦大桥和东方明珠还在努力建造。
既没有汤城一品、华洲君庭、东郊壹号、滨江凯旋门之类的大户豪宅,也没有康城、中远两湾城和锦秋花园之类的大型住宅社区。那时的上海人,大多老少三代同堂挤在一间十平米左右的房间内。他们对于房子充满了向往,但从未想象自己可以拥有独立住宅,只静待着单位福利分房的格外开恩。
尤其是刚刚开始开发开放的浦东,目力所及还是听取蛙声一片的水稻田。
似乎一切都在谷底,混沌而混乱。
1991年,邓公继续选择在上海过年。
《解放日报》一个叫皇甫平的神秘作者,说出了一句如今看来振聋发聩的话:如果我们仍然囿于”姓社还是姓资“的诘难,那就只能坐失良机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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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1年的中国好像回到了1978 年,混乱且混沌,充满了危机和未知数。